第五十七章 死马当作活马医
小五儿见了众人情景,知道是抢救无望,要接了秦药农父女来见阿混混最后一面。她心中无限悔恨和沉重,慢慢走到角落里的小石台上坐下,暗自埋怨自己到处乱跑惹是生非,在这两国边境上还没有警戒之心,和小听在草丛中呆那么长时间也不起来看看,若是早点站起来发现宋军或被宋军发现,何至于闹到此种地步?又恨辽人残暴,好端端地不在草原放马牧羊,来犯什么宋边,打什么草谷?忽然想起马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人可挡的气势,又生出巨大的无力感。
她呆呆坐了一会儿,不再怨天尤人,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,必须得想办法试着去救阿混混,必须得把箭起出来,只是内脏受伤,血液流到胸腔里,该如何排出?又该如何消炎?
正在苦苦思索,忽见一辆马车从外面赶了进来,秦药农父女拎着包袱从车上跳了下来。凌峰等人闻讯忙迎了出来,众人陪着秦家父女去看了阿混混的伤势,便一同进了凌峰的房里。
凌峰说:“因秦石的伤势凶险,先接了两位过来,随军的郎中医术平平,不敢起箭,我们已经派了人去寻找专治刀枪伤的跌打郎中,还尚未回来。”
一时冷场,秦药农说:“眼下之急,还是要先取出箭来。”
凌峰与司马熙都沉默不语,他们见多了行军打仗中士兵的伤与死,什么情形可救,什么情形不可救,早已心中有数,此时冒然拔箭,止不住血,只会使秦石死得更快。
又是片刻冷场,小五儿忍不住插嘴道:“实在没人,还不如就用我们自己军中的郎中替他起出箭来。那个《苏武传》里说他自杀被救时‘凿地为坎,置煴火,覆武其上,蹈其背以出血’,也是千年前的事了,他还被救活了,现在怎么医术也比以前高明……起了箭,排了瘀血,再用阿混混自己的头发把伤口缝起来,倘若在他身体里留不下瘀血,也许能侥幸逃得一命。死马……”说到这里小五儿自觉失口,不由得望了紫影一眼,见她虽然没哭,然而小嘴紧抿,脸色肃然地看着地面,小五儿移开眼神,喃喃道:“……死马且当作活马医。”
众人都不说话,过了一会儿,紫影抬起苍白的小脸来,抬头盯着秦药农道:“爹爹,不妨试试,等下去左右只是个死。”
秦药农沉吟片刻道:“也好,耽搁越久越是凶险,药医不死病,看他的命数罢了。军中受伤的人多了,也不只是咱自己,不必再另找郎中,我在山里采药时也曾替受伤的猎人治过外伤,我来起箭,影儿你替我打下手。”
凌峰听了秦药农的话,想想也别无它法,便说:“那好,需要什么尽管开口。叶小杰!”他向外叫道,一个士兵应声走了进来,拱手待命,凌峰吩咐道:“你带几个人守在这里,秦大叔有什么需要,尽管以我的名义去办。”叶小杰称诺退到门口,他原是阿混混昔日混街头的小兄弟,跟着他一同来到军中的,凡事自会尽力,秦药农也是认识的,彼此好说话。
秦家父女带着众人到了阿混混房前,商量要用的一应物事,小五儿急忙让人寻了两口大锅就在院中支起来烧水,叶小杰派人从郎中那里寻来细布,刀枪药等,小五儿见烧得红焰焰的火盆、磨得雪亮的剪刀等物品旁边还准备了一捆剥得干干净净的上好葱白,旁边还有一把炒勺,心中诧异,不知何用,只是都在忙碌中,顾不上问,看了一眼就过去了。
秦药农已指挥着叶小杰等人替阿混混削去背上箭杆,卸去衣甲,擦净血污,准备起箭了。闲杂人等便都退了出去,留下小五儿站在门口,预备着传递东西。
此时已是寅时,太阳西移,纸糊的窗子照不进多少光来,屋里已经有些暗了。小五儿要了一捆蜡烛,在屋里各处不碍事的地方都点亮一支,灯光昏黄,依旧起不到什么作用。
秦氏父女已经用热水洗了手走到床前,秦药农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,从里面拿出个小藤箱来,打开箱盖,里面有几个药葫芦,有细布,有垫枕等等,原来竟是个郎中们常用的药箱,他拿出一块竹板,递给紫影,紫影拿去洗净了,塞到阿混混嘴里上下牙咬着。秦药农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,打开了放在手边。小五儿见他们要做手术了,便自作主张拿了支蜡烛站到秦药农身边,往盒里瞥了一眼,见盒里装的是常见的针灸用的银针,灯光下泛着微微的肉红色,想必是用得久了。盒盖上嵌着一块皮子,别着一溜十几根形状怪异的银针,有的前端带勾子,有的是攮子形状,有的是铲子形状,有的是刀形,长短大小各不相同。
秦药农先取了几根普通的银针捻入阿混混背上几处穴位,眼见得伤口里向外浸血的速度减缓了,又取了一个刀形的银针,在火盆里烧了片刻,两指捏紧了向阿混混创口处用力划去。小五儿不敢再看,急忙别过头去,恍惚中似乎听见阿混混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痛哼,她觉得是自己心底的幻觉,甚至感觉到自己背上无原由地痛了一下。
过了一会儿,忽听见紫影问道:“起不出来吗?”
秦药农说:“卡在骨缝里了。”
小五儿忍不住回头一看,只见紫影一只手在不停地拿细布擦着血水,另一只手和秦药农一起用针具将阿混混的伤口打开,血肉模糊之中赫然露出了那幽暗冰冷的金属箭头,倒刺部分嚣张的伸展着。小五儿手一抖,一滴滚热的蜡油顺着烛身滑落到她手上,烫的她差点叫出声来,她急忙回头侧过身去,换了一只手擎着蜡烛,耳听得秦氏父女低声快速地交谈着,悉悉索索的声音响个不停,只觉得气氛压抑,显然是形势险峻,她心中变得沉重起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小五儿两只手倒换着举蜡烛举得手腕都酸了,忽听秦药农说出来了,随之听到紫影出了口长气,然后听到“当”地一声,扭头一看,只见秦药农把黑黝黝的箭头扔到了脚边的盆里,然后从火盆里拿出一只炙烤得暗红色的针具,慢慢探入创口深处,一股青烟冒出,空气中弥漫出焦糊的气息。
小五儿只觉得自己胸腔深处一抽一抽地疼痛,不禁咧了下嘴,忙看向别处,余光里看见秦药农接过紫影准备好的头发将创口缝了起来,这才回过头来,看着二人拿出他们自备的金创药,洒到伤口上,包扎起来。
小五儿见手术完成,也长吁了口气,忽见紫影一阵风地奔了出去,向窗外一望,已是暮色沉沉,看着秦药农慢慢取下阿混混背上的银针,又从他口中取下竹板,便将手中的蜡烛放到桌上,帮着收拾地上的杂物。忽见紫影又一阵风地奔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到阿混混的伤口上,细看却是个小布袋子,里面不知裹着什么东西,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,小五儿不禁诧异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
紫影说:“炒葱白热敷伤口,可以去痛止血,和你刚才说的救那个人的道理是一样的。”
小五儿呆了一呆,置疑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,忽然想起后世的烤电应当也是热敷演变而来的,也许自有它的道理,便低头继续干活儿。
第二天一早,小五儿便跑去看阿混混,秦药农正在替他针灸,随着银针的捻入,阿混混口里吐出液体来,淡淡的红色,显然是出血少了。小五儿见他虽然还在昏迷中,却气息未绝,心中暗道大概是闯过这一关了。旁边紫影正在更换阿混混背上热敷的袋子,只见她脸色发黄,眼圈发紫,想必是一晚未睡,便要接过她手中的工作,劝她休息一会儿,紫影却轻轻地坚定地拒绝了。
小五儿见帮不上忙,便告辞出来,心下想到以秦氏父女的态度来看,阿混混的伤势必是还没稳定住,来时心中尚存的一丝侥幸便也消失了。一个人默默地向回走去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练兵的号角和战鼓声,辽人马队狂卷而来的一幕又浮现在了脑海里,今日重创的是阿混混,明日便是凌峰,是司马熙,刀枪无眼,战场上又有谁是幸运儿?想起凌峰京中待产的妻子,想起亭亭,心中恨不得生出逆天之力,大袖一拂,一阵风将辽兵全部卷走。
正在出神,忽听得一阵脚步声,只见几个士兵木着脸推着一辆板车过来,车上躺着两个士兵,他们身上包扎的细布已成了暗红色,一动不动,偶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震动一下,毫无生机。看着那板车出营去了,小五儿心中洞然,又无限沉重。
宁为太平犬,不为乱世人!
生在乱世,该当如何?难道就如残叶随风凋零吗?自己能做什么?凌峰和司马熙那样英勇的、有谋略的人都没有办法,自己又能什么?无尘空有一身武功,不是也飞奔躲避马队的冲击吗?战争中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,何况自己这样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,还穿不动盔甲的少年。
忽然转念想到阿混混,自己终归也是个死,难道就不能也放手一搏,“死马当作活马医”一次,去试着做些改变?也许多少能帮上司马熙他们一点忙呢?
